《十九年間謀殺小敘》第24章

柳絮盤腿坐上床,床吱吱嘎嘎,從未如此的響。她放低了呼吸,手里捧著《病理學》和課堂筆記,耳朵不由自主地往上去。上鋪的聲音慢慢透過床板漫入床帳,沙沙沙沙。是寫字聲吧,柳絮想。

  聲音持續了很久,甚至柳絮夜里驚醒時,仿佛還在。但實在也說不準,因為文秀娟死掉以后再去回想,這些細節就似是有生命的藤蔓,早已經自行四下里攀附開了。

  文秀娟倒下去的時候,手還在打開的胸腔里。

  當時她正在檢看肺根后的迷走神經,或者要從胸主動脈和奇靜脈間找出胸導管。左手的鑷子翻落在解剖臺上,發出猙獰的脆響,右手在胸腔臟器上緩緩滑過。她最后的意識可能想要抓住些什麼,讓自己不至于摔倒,腿卻已經軟了,上身伏在解剖臺上,頭拱著尸體左前臂。她奮力要穩住自己,這努力令她的右手勾著了尸體左胸側那排肋骨斷茬兩三秒鐘,隨即松脫,尸體輕輕擺動,她帶著摳進指甲縫里的內臟碎片跌下去,帶翻了擱在臺邊的前胸骨蓋。

  她蜷曲著橫在解剖臺邊的地上,掉落的骨蓋搭著她的腰。所有人向她聚攏過來。

  這一幕發生時柳絮到底站在什麼位置,她已經記不清楚了。有些夜里回想起來,會覺得自己是飄浮在空中的,憂如幽魂,俯瞰這一切。倒在地上的軀體慢慢拉遠,圍上去的同學像往食物聚集的螞蟻。那一刻文秀娟成為了世界的中心,成為了一顆幽深無盡的黑洞。似遠又近,枯發覆蓋的側臉在柳絮的記憶里極清晰,這清晰造成了矛盾的錯亂感覺。

她看著她,之間既遙遠得隔了幾十年的距離,又貼著面能嗅見死寂的氣息,臉頰上的斑、干裂的嘴唇,還有些枯細如絨的發在微微晃動,仿佛努力截留著身體里最后的活氣。此般種種,在眼前在鼻下,能看見能嗅到,甚至能撫摸到,皆歷歷如真。

  那手掌是蜷著的,從虎口的洞望進去,能見到掌心細細密密的紋,像一張漫無邊際的網,把柳絮罩住。另一些回憶里,她還能看見她的耳垂,白嫩嫩藏在發后,晶瑩的像滴甘露。而睫毛早已凋零,粘在干涸的眼皮上。脖頸是暗黃色的,和面皮一樣,卻極瘦弱,浮出青筋。有一只螞蟻,從她脖頸下爬出來,從下顎至人中,爬過半張臉,鉆進耳洞里。

  解剖教室里未必會有螞蟻,柳絮知道。正如她不可能記得文秀娟倒下的那許多細節,因為需要不同的視角。就好像在她的記憶里,在冰冷的湖水深處,永遠躺著一具文秀娟,每一次湖水漫過她的頭頂,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具身體游近,每一次,都是不同的角度。

  就如福爾馬林液里的文秀娟們。她延續了這個幻覺,再無法擺脫。

  這一次,柳絮看見文秀娟曲膝坐在解剖臺上,恢復成她最健康時的模樣。她沒低頭去看地上的軀體,雙手環膝,目光凝望某處。這不是她的魂靈,柳絮知道,這只是自己的臆想。因為文秀娟并不是當場死亡的,她在醫院里有過幾次短暫的清醒,其中一次柳絮正握著她的手,忽然被反握住。她有許多話想說,柳絮俯身去聽,她卻只有力氣說出一句。

  “不是……費志剛。”

  她并沒有說為我報仇,找出兇手之類的話。

  她好像認定了柳絮是必然要追查到底的,所以幫她去掉了一個嫌疑人。

  十二小時后,文秀娟死于全身器官衰竭。

  柳絮忽然覺得,解剖臺上的文秀娟在看著自己。她凝望某處,而自己就在那里,被她的視線直挖進心里,她在問,這些年里你都查到些什麼?

  對不起。柳絮只能說對不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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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文秀娟嘴角上揚,向她溫婉一笑。柳絮一激靈,然后所有的幻覺都崩潰了。眼前并沒有什麼文秀娟,更沒有解剖臺,只有一張手術臺。她正穿著手術服站在無影燈下,一手拿著大隱靜脈,一手拿著止血鉗。

 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?她提醒自己。這麼恍惚下去,非得出大事。那已經過去了,已經過去三年了。

  她瞥向病人打開的胸腔,里頭一片濕漉漉的紅色,那些臟器各自輔動著,讓她一陣惡心。

  穩住。她掃了一眼手上的大隱靜脈,長長一根,像鴨腸。的確已經清理干凈了,剛才恍惚的時候沒捅婁子。現在該干什麼,嗯,取針管注水試試漏不漏。

  柳絮擱下止血鉗、器械護士應該把針筒交到她手里。去年她還是實習醫生的時候也干過類似的事,同學們做實習醫生進手術室時都做二助了,她整整慢了一拍。這怨不得別人,去年秋天她給一個腹瀉缺鉀的病人輸鉀,不小心調得太快,差點出人命,那次后她一度懷疑自己到底適不適合當一個醫生。別想這些了,怎麼針筒還沒拿過來?

  病人身體下墊的藍布忽然之間變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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