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蕭的寒風吹過香港。
7月2日, 香港導演、編劇羅啟銳突發心臟病,在送醫途中逝世,享年70歲。
7月3日,根據 香港作家沈西城在社交網站上公布的消息,「香港四大才子」之一,香港著名作家、編劇倪匡逝世,享年87歲。
對于倪匡,很多人熟悉,寫《衛斯理》,編《獨臂刀》,還幫金庸代筆過《天龍八部》,后來上電視,做節目,成為名嘴。
但前者,很多人并不知道。
今天這篇,Sir想先來寫羅啟銳。
這位香港電影不可或缺的「本土移民」。
01
「移民」
其實,作為香港電影最著名的夫妻檔之一:
他與妻子張婉婷都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。
普通家庭出身。
畢業于港大,留學紐大學電影,認識了妻子張婉婷,發現后者經歷(港大紐大)與他幾乎同步。
在那個只有三個中國人的班上,他倆相識,結為伴侶。
由此開啟了一段長達四十年的,與電影結緣的佳話:
你當編劇,我做導演;你執導筒,我握筆桿。
△ 右一張婉婷,右二羅啟銳
70、80年代,香港經濟騰飛,少部分人才剛成為中產,這對海歸夫妻,是妥妥的高知分子。
也因此,相比于向市場看齊, 動輒「盡皆過火,盡是癲狂」的港片。
他倆和當時新浪潮的一代人一樣,想做不同的東西。
而這份不同,之于他倆,就是——
移民。
長期的留學生活,讓他們獲得了觀察東西方文化交融,審視傳統與現代勾連的機會。
所以,他倆一上手,就是著名的「移民三部曲」。
1984年的《非法移民》,1987年的《秋天的童話》與1989年的《八兩金》。
都是從自己熟悉的題材和故事入手:
「那時候的紐約還很亂,意大利黑手黨和唐人街的黑幫充斥著這個城市,每天都有很多事情發生,每個人都帶著故事來到這里。」
《非法移民》就是那個時代的故事,講一個中國青年在唐人街的生活,為了綠卡假結婚,結果無法收場的故事,展現當時唐人街底層青年的掙扎。
而這部電影,也是夫妻倆的電影處女作、畢業作,幕后制作大多是兩人同學,台前演員是朋友。
經費七湊八湊也不夠,后來邵氏電影方逸華投了100萬港幣,結果一上映就賣了500萬,還把金像獎最佳導演收入囊中。
當時觀眾都沒聽過兩人的名字,還以為他們是美國回來的資深導演。
一部電影賺了錢,拍第二部總是很容易。
《秋天的童話》,香港電影愛情片榜單里的常客。
放在周潤發蔚為可觀的銀幕序列里,也絕對稱得上佳作。
彼時,周潤發剛從電視轉到電影,一連幾部都撲街,被稱作票房毒藥。
投資方看好許冠文,但兩人堅定想用周潤發。
因為他身上「有一種浪漫氣息」,很符合男主角船頭尺的形象。
投資方怕賠錢,沒同意。
兩人一商量,直接換了投資方。
結果沒等去紐約,《英雄本色》就先來,周潤發一雪前恥,如日中天。
發哥很講義氣,你力排眾議,我投桃報李,在大紅的那一年,特地拿出了整整一個月檔期去紐約拍戲。
于是,你知道的——
最紅紅不過鐘楚紅,再發發不過周潤發。
電影故事很俗套,但卻因為一個要素,意外打通了東西方文化的壁壘:
階層、文化差異巨大的男女在短暫接觸后,碰撞出了火花,在身處異鄉的孤獨中,兩人間的情愫,含蓄、克制,且似有還無,全程沒有親密接觸,但卻讓人動容。
尤其是電影結尾,用一場重逢,了卻了觀眾的遺憾。
據說投資人曾建議在香港拍,但二人始終對于「在他鄉」,有著堅定的執著——
觀眾不熟悉,才會有疏離感,才會加劇角色之間的情感互動。
正因為這個執著,《秋天的童話》大火,也避免了與《甜蜜蜜》題材撞車。
當然,還有《八兩金》。
同樣是移民的故事,但視角轉回了內地,改革開放初期。
早年移民美國,吃過大苦的猴子(洪金寶 飾)回廣東鄉下探親,遇上了做著美國夢,想移民美國的青梅竹馬,表妹烏嘴婆(張艾嘉 飾)。
在歡喜冤家的故事里,不僅表現現代與傳統的沖突,還有每一個移民故事中,國人特有的思鄉情愫。
在大時代的浪潮里,大部分的期望注定都和遺憾相伴。
那種「異鄉異客,身不由己」的復雜心緒。
正是這對夫妻檔,早年不斷獲得認可的原因。
02
本土
其實,大部分人知道羅啟銳,一定是那部作品。
《歲月神偷》。
2010年上映,獲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七項提名,并斬獲了最佳編劇,最佳男主,最佳新演員,最佳原創電影歌曲五項大獎,以及當年的柏林電影節水晶熊最佳影片獎。
是那年香港電影的最大贏家。
甚至到如今,也是香港電影家庭片中評分最高的那一檔。
而這部片,其實是導演一早就打算拍的電影。
劇本他80年代就寫好了。
但拿給投資人看時,十個有十個都在想:
「你是誰?羅啟銳。誰要看羅啟銳的童年故事?」
所以,他決定曲線救國:
比如先拍個大家想看的,成龍、洪金寶的童年故事《七小福》。
這是Sir很喜歡的一部電影。
某種程度上,它跟《霸王別姬》很像。
是一部對舊時代的挽歌。
又帶有一絲淡淡的悵惘。
當年學戲,大多要簽十分剛烈的「生死契」。
洪金寶飾演的于占元,跟小豆子的師父一樣,霸道、嚴厲。
為了讓徒弟們學到真本事,成角兒,有口飯吃。
心軟的同時,手上絕不留情。
它取材自七小福的真實經歷。
師兄弟同吃同睡,練武、學戲、打鬧、玩耍也無不都在一起。
多年以后,大師兄洪金寶還非常懷念那段自己被打的日子。
用現在的說法,羅啟銳在《七小福》中夾帶了「私貨」——
自己的童年故事。
很可愛的一個行為。
不讓我拍自己的童年?
我偏要拍。
還記得他嗎?
七小福的鄰居,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。
每天都被爸爸逼,「你要讀書你要讀書」。
長大后,小個子成了大導演。
那天,台下坐的是侯孝賢、朱天文、許鞍華。
羅啟銳最有力的競爭者,是同樣拿出長片處女作的王家衛(《旺角卡門》)。
至于我們都愛的星爺,還是名不見經傳的星仔,同天剛剛靠《霹靂先鋒》摸到表演大門,拿到最佳男配。
金馬獎先頒的是編劇,拿獎之后后台一堆記者訪問,大家都感覺羅啟銳是香港影壇冉冉升起的新星。
結果采訪還沒結束,主持人林青霞就在前面又喊羅啟銳的名字。
你得最佳導演了!
一上台。
我們的社恐小可愛羅啟銳就開始「凡爾賽」。
拿獎我很不習慣
拿兩次獎我更不習慣
回來后,羅啟銳繼續接受采訪。
好家伙,又得了最佳影片,于是又轉頭回去。
嘿嘿,不習慣?
組委會有的是辦法讓你習慣——
最佳剪輯、最佳原著劇本(羅啟銳、張婉婷)、最佳原著音樂、最佳錄音等獎項悉數被《七小福》拿下。
是那年實打實的最大贏家。
但即便成了名,也不一定有機會能把自己的故事搬上銀幕。
在香港電影的黃金年代,他還得一步步熬。
尤其是,對于商業化極致到過火的電影市場,他不想妥協。
如同他本人所說,他想拍那些能夠打動他的故事。
而除了留學經歷之外,他還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。
我們看到了在1992年的《我愛扭紋柴》里,他拍香港圍村的鄉土故事。
讓周潤發去演土里土氣的村長,和洋氣的鄭裕玲談戀愛。
這部電影在周星馳年里,拿下了年度票房第六的好成績。
在1997年的《玻璃之城》里,用回歸的契機,來懷舊上一代香港青年男女相愛的年代。
取景的港大女生宿舍,是張婉婷讀書的時候住過的地方,這里很快將被拆除,一同逝去的還有那一段風華歲月,只能被導演擷取在光影中。
電影雖然劇情挺俗套,但還是保留了原汁原味的港風,入圍了金像獎最佳電影和最佳編劇。
而那個有王晶投資,許鞍華指導的系列里,也出現了羅啟銳的身影——
2009年的《天水圍的夜與霧》,這個香港本土故事集的第二部里。
羅啟銳擔任了編劇之一。
可以說,立足本土的故事,是羅啟銳生涯里的另一個重點。
甚至這個「本土」后來都不止于香港。
擔任《宋家王朝》編劇,講民國大時代風云變幻中的三姐,立足整個中國。
擔任《北京樂與路》編劇,寫香港人去北京做搖滾。
擔任《三城記》的編劇,講30年代的戰火中流離的愛情。
……
羅啟銳曾經與妻子張婉婷共同接受采訪,在談到給年輕電影人的建議時,他這樣說道:
「你要問自己你真的很愛這個行業嗎,如果你說我愛,也不夠,你說我非常非常愛,愛的我愿意放棄別的東西才行。」
可以說,羅啟銳在「移民」和「本土」,精英分子和底層視角,傳統鄉土與現代文化之間反復沖突、切換、打磨之下,才有機會拍出了那部屬意的巔峰作品。
走到這一步。
他花了近三十年。
03
電影人
同當年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羅啟銳一樣。
2010年,李治廷也很年輕,剛剛23歲。
《歲月神偷》是他的電影處女作,主題曲也收錄在他的第一張專輯《今天開始》里。
這為他贏得了第29屆金像獎的最佳新人和最佳電影原創歌曲兩項大獎。
由羅啟銳作詞、盧冠廷作曲的《歲月輕狂》,Sir今天聽來滿是感慨。
悠揚的長笛聲中,俊美少年緩緩開口:
水一般的少年
風一般的歌
夢一般的遐想
△ 滿臉的膠原蛋白
場外李治廷很開心。
電影里,他飾演的羅進一也是。
品學兼優,是運動會冠軍,是全家人的希望,是全街人的驕傲,又跟同學談校園初戀。
爸爸羅先生(任達華 飾)和媽媽羅太太(吳君如 飾)晚睡早起,經營著一間小小的羅記皮鞋。
弟弟羅進二。
雖然調皮搗蛋,不愛學習,只知道今天老師教了中文和英文。
但一家四口也過得其樂融融。
小巷里,像他們這樣的家庭比比皆是。
這讓Sir想到林語堂那段話。
為什麼「與你無關」,想必大家都清楚。
摧毀一切美好,只需要一場災病。
它同歲月一道,「把我們最心愛的,最重視的,不知道不明白的,我們的愛情、寶貴的時光、心愛的和心痛的回憶都給偷走了」。
為了給兒子治病,羅氏夫妻同世間所有的父母一樣,任勞任怨,砸鍋賣鐵也在所不惜。
不過,車票太貴了,為了省錢,只能羅太太自己陪兒子看。
雖然日子不好過,羅家人還是很知足。
有著港式草根的倔強。
一步難,一步佳
難一步,佳一步
難又一步,佳又一步
整部電影。
Sir最喜歡的,是風雨中的這一幕。
「要保住這個頂」。
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語,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動作。
不須重看,光是想想,Sir都覺得有一股信念在蔓延。
就像今天任達華、李治廷緬懷羅啟銳時說的那些話。
「我會帶著這份堅持與生命力,繼續熱愛我們所熱愛的事業。歲月偷走了過往,偷不走情誼與記憶。」
「謝謝您啟蒙了我的演藝人生,給了我的人生添了我一輩子都想象不到的色彩。」
同他們一樣,我們也會銘記。
銘記那份色彩,銘記那個破頂,銘記生活中的「顛簸無常遺憾」。
但Sir還想再說兩句。
為香港電影。
不論是羅啟銳,還是倪匡。
他們的逝世,離普通人很遠。
他們創造了一些共同的記憶和感動,正如香港電影一樣。
但記憶的流逝是很恐怖的事情。
它代表了你所熟知的東西,正在一步步消失。
而正是那些熟知的,構成了我們的認知,讓我們喜怒哀樂。
可能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,打開電影,依然能收獲感動,但這份感動,正在世殊時異,物是人非。
這正是Sir想不斷提及香港電影的原因。
它的偉大,不該被忘記。
當然,就像羅啟銳導演在《給電影人的情書》里填的詞一樣。
逝世,也不必過于感傷。
因為,這正是所有電影人的宿命:
人間不過是你寄身之處。
銀河里才是你靈魂的徜徉地。